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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会伤害他——是蒋楼下定决心作出的让步。
虽然从本质来说,其实是一种妥协。是比起复仇失败,他更怕失去黎棠而已。
言罢,蒋楼起身欲走,张昭月忙跟着站起来:“……你说什么?”
蒋楼平淡道:“可以相信我说的话。我和你不一样。”
张昭月又被刺了一下。十二年前,她扯开蒋楼拉着她的手,让他自己回去,告诉他:“就当没有我这个妈妈。”
十二年后,她不仅回到叙城,还妄图拾起母亲的身份,甚至企盼不被孩子记恨,渴望他叫她一声“妈妈”。
无论人心易变也好,物是人非也罢,总之,她食言了。
羞惭和失望两种情绪的交织下,张昭月只觉热意上涌,又要落下泪来。
她知道,蒋楼这次主动见她,是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。
他是要与她清算,要与她彻底一刀两断,践行当年她说的话。
最后的最后,仿佛是和十二年前的场景调转,张昭月拉着蒋楼的胳膊,哽咽着,徒劳地说:“我不是不想,是不能……”
不是不想回来,不是不想你,而是做不到。
拉拽的力牵动蒋楼的伤口,他眉心拧起,却扯出讥笑:“不是不能,是不够想。”
这些年里,那么多次濒临绝望,他都觉得不可能了,渡不过去了,但每次都撑了下来。
事实一再地告诉他,“人定胜天”这个词并不是什么毒鸡汤,只要想活着的意念足够强,便总能找到克服的希望,哪怕是寒冬腊月的一根火柴,或是极夜里的一颗星星。
其他事也一样。
所以哪有那么多借口,无非是害怕眼下安逸的生活崩塌,无非是不够想,不够渴望。
到外面,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,蒋楼终于有一种卸下负担的松快感。
手触到口袋里的首饰盒,不由得开始期待黎棠收到它时的表情。
扬起嘴角,露出今天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,蒋楼想,明明是在父母的关怀下,锦衣玉食地长大的小少爷,怎么会连收到一束红玫瑰都开心得要命?
几乎同一时间,同样的地点,黎棠从商场二楼栏杆旁往下望,确认咖啡店窗前坐着的两个人是谁,惊讶过后便陷入迷茫。
他今天又去找苏沁晗补习文科,中午苏沁晗说想吃商场新开的那家甜品店,他正好也想尝尝,便陪同前来。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妈妈和蒋楼,他们俩还坐在一张桌上,面对面说话。
没说几句,蒋楼就起身离开,张昭月在座位上又坐了几分钟,期间不断擦拭眼睛。等到张昭月也走了,黎棠不由自主地跟上去。
坐上出租车,黎棠给正在排队的苏沁晗打了个电话,说自己有点事要先回家。
临到家的时候,黎棠犹豫着给蒋楼发了条微信,问他在哪儿,他回复:在家,刚睡醒。
无由地捏紧了手机。作为习惯性撒谎的人,黎棠太知道越是在没必要的情况下撒谎,才越是显得可疑。
下车时,家里的车已经停在院子里。
步行往里去,离大门口还有十来米远,就听见里头的吵嚷声,一道是张昭月,另一道是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黎远山。
“问你去哪儿了,去见谁了,你在这儿跟我绕什么弯子?”
“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,需要向你汇报吗?”
“是去见那个小兔崽子了吧?我就知道你会趁我不在去见他!”
“他是我儿子,你说话放尊重一点!”
“承认了吧,呵,我就知道,嘴上说着不会去找他,到底血浓于水,舍不得吧。”
“我只是想帮帮他,当年给他的抚养费都被他姑姑拿走了,这些年他一个人很不容易……”
“他不容易,我就容易吗?那么大一笔钱说给就给,他跟人打架耳朵聋了,我还出钱给他做手术让他配助听器,我对他仁至义尽!倒是你,当初我们白纸黑字签的协议,你得在这里留到黎棠二十岁,只当黎棠一个人的妈!”
“我知道,我知道,不用你一再提醒……我是人不是机器,我有感情,我也舍不得黎棠,要不是你当年那么逼我,我也不会逃走,黎棠也就不会跟过来,他的爸爸也就不会死……”
“你现在是在怪我?”
“当然怪你!要不是你非要把我送回叙城,我也不会再见到他,也就不会——”
话音陡然停住。
因为张昭月余光一瞥,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身影。
这晚,黎棠时睡时醒,时而梦到那只频繁出现在梦里的蝴蝶,时而看见现实中的画面,比如张昭月垂泪的脸。
他听见自己问:“所以蒋楼,是我的哥哥吗?”
根本没有什么类似遭遇的朋友。当所有可能性都被排除时,剩下的那个可能性哪怕再离奇,也是正确答案。
张昭月嘴唇动了动,并未回答,眼泪却更汹涌。
而一旁的黎远山,破天荒地收敛了平日里的暴躁急切,变得沉默寡言。连黎棠问他是不是真的,他都不敢点头或是否定。
醒来后,黎棠看着镜子里形容枯槁的自己,并无收拾打扮的心情,而是在想,怎么会是真的。
为什么不是一个梦呢?
将要出门时,张昭月跟到门口,欲言又止。
黎棠本想问她什么,一转头竟然忘了。
索性不问了。他知道的已经很多,足够拼凑出事实真相。
他像平时一样,说一句总是没人听的:“我上学去了。”
阴雨的周一,一切都有一种散发着尘土味的死气沉沉。
只有黎棠,在接连的上下课铃声中,不断地被迫保持清醒。
那些或被他忽略的,或是他不愿相信的,遗落在时间缝隙中的碎片,被迫一片一片被按回原本的位置,呈现出完整的图景。
成为同桌,互报姓名时,蒋楼一闪而过的讶异;晚自习后学校外面的路灯下,那句没头没尾的“你知道我是谁”;山脚小屋莫名的熟悉感,都喜欢《泰坦尼克号》的母亲;提及过往时那令人胆颤的森冷;那些关于爱恨,关于兄弟的假设……
还有那些刻意的接近,过分的关心,若即若离的态度,从不宣之于口的喜欢。黎棠曾为此煎熬过,伤心过,却从未深想其原因,只当是自己先爱上,理所当然要主动一些。
蒋楼讨厌愚钝的人,连看电视剧,都厌恶把事情搞砸的笨蛋角色,那么他是怎么看待我的呢?
黎棠想,他是怎么看待一个忘记了十二年前的初见,忽略了所有指向真相的细节,好奇和他有关的所有事情,却一直没问“那个小孩是谁”的蠢人的呢?
——那个小孩是谁,那个害死你父亲的小孩是谁?
如果他早早地问了,他和蒋楼还会发展成现在的关系吗?
蒋楼会不忍心吗,还是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他,那个害我失去妈妈没了爸爸,害得我孤苦伶仃过了十几年的小孩,就是你呀。
轰隆隆——今年的第一声闷雷,炸响得猝不及防。
不用跑操的早晨,学生们在教室里看书,做题,睡觉,聊天,广播里放着柔缓的音乐。
没有人知道,黎棠心里正经历着不亚于积雨云碰撞的地动山摇。
那么,黎棠忍不住往下想,那么,他应该对我抱有什么样的感情?
是恨着的吧,总不能是爱吧。
说不定会恨到想杀了我。
这样恨着,会怎么做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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