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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自顾自埋头一面抽走捆棺材的绳索,一面推安阆,“你去向她说。”

安阆看了看正屋阖拢的纱窗,也是踌躇忐忑。

不?一时,众人都涌到屋里去。未及开?口,倒是妙真抢着说:“表哥,你不?是上?北京去了么?怎么是和良恭一齐回来的?”

她忙得很,忙着笑,忙着吩咐花信给众人倒茶,又忙着问良恭,“你是如?何?找到这里来的?我们搬过来还?怕你不?晓得呢。”

良恭面对?她惊惶失措的笑脸,很怕看似的,走到角落里坐下?,“我先去胡家门上?问过,他们看门的说,你们搬到这里来了,我就寻了过来。”

“你在南京好不?好?辛苦吧?那?一百两银子,只怕早花得个精光。你怎么不?捎个信回来,我好叫人给你送钱去啊。”

问完又觉得这也不?该问,这些问题,统统都指向一个结果。连这些人哀痛的神情,也都只为一个因由。

她是看也怕看他们,就把手一挥,“你们先去吃饭好了。表哥,吃过饭,你该回家去瞧瞧,给姨父姨妈晓得你回来了。”

倏然间“呜哇”一声,是谁在哭?妙真四处看,才在纱窗上?看见林妈妈不?知几时从东屋出?来的,正在院中扶棺而哭。那?哀恸,实在惊天动地,恐怕是调出?了她一身的力气。

妙真呆了呆,又改道:“花信,你去把她老?人家搀回房去,这会太阳落了山,地上?凉,她老?人哪经得住这么跪着?”

说完就有一滴泪砸在手背上?,她方惊觉自己落了泪。觉得很不?应该,哭什么?出?了什么大事值得哭?她忙抬手把一行眼泪抹了。

不?想抹净一行,又是一行。

天地浮萍 (〇五)

斜晖中, 有一点断红风吹起,蓦地冷起来,妙真找来件衣裳披上,掉过头来, 脸上的泪虽然干了, 痕迹很明显,像是一条条枯竭了的细河沟。

众人还在?房中各处坐着, 真是烦。她赶他们?走, 他们?又不走, 一个个脸上都似天塌下来一般。

后来还是安阆走到榻上来, 慢慢说:“狱里的班头说, 姨父是因为吃得多了, 夜里肚子疼得直打?滚, 把房顶上的梁撞得掉下来,砸在?他头上,才没的。姨妈次日听说,也跟着去了。”

说完屋里又是一片缄默。妙真却是“噗嗤”细笑出声, 众人诧异地看她, 发现?她脸上已没有了一点悲色,平静得吊诡。

她方才还是痛心疾首,可这会?听见?安阆的话,脑子里却想?着她爹圆滚滚的身量在?地上打?滚的样子,像个五彩斑斓的球, 只觉滑稽得可爱。

她爹一向都是可爱的, 生意上的事?再烦难, 也不肯挂着脸上带一点回家。时时笑着,仿佛多大的事?都不在?话下。她娘也是一样, 总是温柔和善,说她是丫头出身,可又是难得一见?的贤良端庄。他们?尤家简直是一个家和人睦的典范,但即便是这样一个家,也不免有破灭的时候。

妙真自幼把父母当做头顶的天,没想?过原来天迟早会?塌下来。可想?想?,人终免不了一死,那都是孩子气?的想?法。她是二十多岁的人了,寻常姑娘,在?这年纪早做了母亲,她是比别人愚钝些,但也总归要长大。

她坐回榻上,把脸向窗户上撑着,点点头,“我晓得了,你们?都下去吧,先在?外院搭设个灵堂停放。”

她对丧事?没有张罗的经验,只想?到要搭设停灵。瞿尧便立起身来道:“还请安大爷帮着写讣告只会?亲友。良恭,你去打?听打?听哪里请班和尚道士来。我往胡家去借调些人手。虽在?异乡,也要办得像样子。咱们?老爷太太风光了一辈子,临了也不能马虎,面子上一定要做足。”

末了花信进来说:“林妈妈哭得差点背过气?去,要不要去请郎中?”

妙真回头过来,“自然要请,严癞头,麻烦你跑一趟。花信,你也在?那屋里伺候着,我这里不要人。”

各自东奔西走地去忙,瞿尧到胡家去说明了此事?,胡老爷胡夫人皆很意外,怔在?椅上半晌说不出话来。

尽管晓得妙真一纸诉状将他们?告了,将来少不得撕破脸对簿公堂。可官司是官司,亲戚情分还是亲戚情分。

胡老爷站起来叫管家,踱着步子吩咐,“老程,你带几个小厮婆子媳妇过去帮着张罗,姑娘没经过这些事?,只怕办不好。丧礼的花费不要姑娘操心,明日我和太太捎带过去。”

这时胡夫人也回神站起来,向瞿尧道:“既然叫安阆写讣告,你请他到这里来,我告诉他要请些什么人。二姐夫在?常州生意场上也有些朋友,也要知?会?他们?一声的。”

次日就都张罗起来了,妙真那房子,登时给人挤得水泄不通。也不知?哪里来的这么些尤家的故交,有几分没几分关系的,都要来祭一祭。一时间这房子里哭的哭,悲的悲,皆在?谈论着尤家夫妇的好处。

安老爷自然也是要来的,是只身前来,不肯带他那位出身寒微的太太。他是天不亮就赶到这边,动作很快,把从?前的素缟翻出来,一到就把哀恸的气?氛推到顶峰。

他提着衣摆,一路从?门外哭到门里,“姐夫,姐夫……”

不过他的哭法和那些嚎丧的不一样,他是文?人墨客式的悲怆,清泪两行,摇首哀叹,情到浓时,就在?皤上现?题了一首悼亡诗。当年他先太太逝世,也有心作了那么几首,不过那时毕竟才疏学浅,很成他一个遗憾。

如今不同了,他的诗词是经过岁月的磨砺的,辞藻中自带一股沧桑悲切,与此刻十分合情合景,这倒成了他一展才学的良机。

宾客中读过书的无不赞咏不迭,“怪道令公子能高中榜眼,正是虎父无犬子啊!”

他一面自喜,一面也想?到,恐怕还是为他儿?子将要封官的原因。既说到封官,不得不去拉着安阆问?一问?。

外院正屋是一件会?客厅,许多客人在?里头吃茶暂歇,招待的都是胡家的下人。安老爷特意避着这些熟悉的面孔,领着安阆到后门的假山后头,因问?道:“你到北京这一趟,问?清楚你封官的事?情没有?是个什么官职?就在?本地还是要去外乡上任?”

安阆还没说话的功夫,安老爷就已在?心里盘算过了一遍。现?下常州的官场上并没有缺,恐怕要放个外任。不过年轻官员,正好需要历练,哪怕是放到那又穷又苦的任上,也是应当。他对年轻人得吃点苦头这事?倒是十二分的赞成。

不想?却听安阆沉痛地开了口,“北京那头恐怕一时不会?放官给儿?子做,因为和姨父的关系,他们?只怕儿?子也是金大人冯大人一党,因此吏部将我放官的时暂且搁置住了。”

安老爷陡地掉过头来。安阆又笑了笑,用不在?乎的神色道:“其实放不放都好,儿?子也不大想?做官。当今官场,并非如我所想?,早成了一滩浑水。儿?子恐怕踏进去,非但不能一展抱负,反倒连也淹没在?里头。我做不到清正朝野,只能竭力保住我一身清白,不想?去蹚这浑水。”

渐渐把安老爷说得由惊转怒,恨不能当下就掴他一掌。可睐目瞅着,厅内许多人,不好打?得。

只好一甩袖,把两手剪到背后去,“不做官,那你想?做什么?好容易寒窗苦读考出个功名,你不想?着光耀门楣,反倒一味退缩,岂是大丈夫所为?”

安阆见?他面色愠怒,便低下头去,“儿?子倒不是说一定不做官,只是想?,既然吏部有意在?搁置我,我也犯不上去汲汲经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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