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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营地学堂里,不时会听说谁家在军里当差的父亲脾气蛮横,甚至动手打人,在我家里从来没有过。我想象不出父亲会对母亲动粗,或者会对家里任何一个人动粗。别看他长得粗壮,其实连鱼也不会杀,也不敢给鸡放血。这些事娘都做得熟练,挽起袖子后手起刀落,白皙的手指轻松翻进鱼肚,扯出腮和肠,送给在旁观望已久的猫咪。

有人说,孕夫不应该杀生。娘说,他不信这个邪。

家里大部分事情是娘说了算。父亲早出晚归,早上娘会嘱咐他今天要买什么、带什么回来,或是顺路给熟人带个消息,父亲只要照着做就好。有一次,我散学后玩到晚饭,正要回家,看到父亲急匆匆的往营地赶。我一问才知道,母亲让他从营地带点沙泥回来抹墙缝,他走到半路忘了,于是折回去再取。

我和父亲走了一路,盯着他手里的麻布袋,“爹,明天再取也可以啊。”

爹停顿了一下。从他黑漆漆的眼神中,我知道他并未对自己的做法产生任何怀疑,只是在思考该怎么和我解释。

“小瑞,”他开口了,“答应的事情就要做到。不能光说不做,这样一次两次,再而三,人心也寒了。懂了吗?”

但父亲在家也有自己的规矩。他不准我们小孩进入他和母亲的房间。

他和母亲住的那间房有三开间。进门是一个小厅,右手有一铺炕,我和宏宝、宏月可以在那里玩耍,如果有客人来,那里也是待客的房间。而进门左手是他和母亲居住的地方,他不喜欢任何其他人进出。

我不知道爹娘的房间里会发生什么,只是在布帘缝中窥探过。阳光满满洒在炕席,墙角放着几床整齐叠好的绣花被褥,偶尔,我能闻到未能被阳光驱散的潮热、腥甜、缠绵的气味。

母亲又生下一个女孩,我终于有妹妹了。妹妹的眉眼长得像母亲,但骨架轮廓却随了父亲,比同月龄的女娃娃大上一截。

等宏月也上学的时候,学堂里的人总说,你家孩子长得真怪:男孩随了母亲长相,双儿和女孩却像父亲般五大三粗。我没有细想这些话,觉得相貌随娘也没什么不好。我那时太小,从未想过自己有“两个父亲”背后的意义。

直到我遇到那个男人,我的三伯。

母亲生下妹妹后不到半年,林家派人来传话说,二伯殁了。

消息传来那晚,爹娘在房子里的烛火久久未灭,窗纸上透出两人凝滞的剪影,他们低沉的谈话消散在夜晚风声中,间或传来妹妹睡醒时几点哭声。第二天,爹准备回大宅子奔丧,带着作为长孙的我。娘留在营地照顾妹妹和家事,就不回去了。

我觉得他们是故意分开的,好有机会单独哀悼。

爹叮嘱过嬷嬷和女仆后,便拉着我上了马车。他确定我坐好,自己在前面亲自驾车,又回头看了一眼屋门口抱着妹妹的娘。娘和他招招手,让他路上小心。我知道娘住在大宅子时,曾经因为二伯流了不少眼泪,甚至看到对方便躲。我以为二伯殁了,娘心里多少痛快一些。但不知为什么,我感到他微红的眼神里更多的是疲倦和悲伤。

等长大后我才知道,让娘难过的不是二伯的死,他是在悼念自己一部分的岁月和青春。如果你和一个人纠纠缠缠数年,分享过人性中最深层、最恶劣与最疯狂的欲望,那对方死亡中多少也能体会到生命的无奈,而非仅仅大仇得报。

奔丧的路上,父亲很是沉默,偶尔嘱咐我几句到时得礼仪。

我们到了大宅子,换了丧服,在一众哭闹和来往吊丧的人群中了解情况——二伯是被食物噎死的,所以他本就瘦削如柴的遗体更不好看了,脸上蒙了一块白布,没有展示易容。他的肌肉日渐退化,即使是流食也会卡在食管中不上不下,最终滑入气道,仆役也不知道他是憋得说不出来话还是无话可说,就这样把二叔晾在了床上,第二天早上发现人已经不行了。

他在病榻上坚持了那么久,其实此刻也算一种解脱了。

更解脱的是菊香和彩英,改嫁之心呼之欲出,被麻木和怨气充斥的脸久违地生动艳丽起来。我眼看着他们跪在灵堂前嚎啕大哭,高亢绕梁,流下近乎欣喜的眼泪。

简言之,虽然情况复杂,但悲伤之情有限。甚至祖母都像心头一块大石落地,和久未谋面的老姐妹们聊起家常,看到四儿子和我回来了更是激动得小步迎了过来,连拐杖都不需要了。更让祖母安慰的是,在京做官的三伯回来了。

我早听说过家里有个在京城做官的三伯,可从未谋面。

等到傍晚时分,在盼望和簇拥声中,我知道什么重要的人回来了。是三伯,他的声音温文好听,像成串的珍珠落玉盘。言语中带着轻盈的笑意,似乎对任何事都带着善意的好奇。即使看不到他的脸,也很难不对他产生好感。

我以为看到他的脸时,会有更多好感。但当人群散开,我与他四目相对时,只感到一股电流穿过脊椎。这种感觉不能用好感形容,而是一种清透彻骨的震撼,是仿佛整个世界的真相在我眼前展开的满足感。

“你……你是宏瑞?”他好听的声音带着颤抖,俊秀斯文的脸因惊异而紧绷变形,不等我答话,这张脸上绽放出一个笑容。

“老三,”父亲低沉的声音插了进来。他不知何时站在我的身后,一只手扶住我的肩膀,微微把我往后拉了拉。他的手臂强壮如铁,此刻有着一丝不确定的紧张感。“你来了。”

“啊,仲勇。”三伯如梦初醒般直起刚刚弯下的腰,脸庞对着灯笼,我才发现他脸上不知何时已有着一层薄汗。待再次看向我,原本光芒暴露的眼神已变得回避而温润,“多年不见,宏瑞都这么大了。”

说罢,他的眼神看向父亲身边,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人,继而黯淡下来。

我们在宅子里住了五天。这五天里,我能感到三叔对我的额外关注,有时他会问我在随军的营地住得好不好、父亲对我是否和善,我说都很好;有时他又会随便考我几句诗,我对答如流,他比私塾的先生还高兴。

还有时候,三伯会犹豫地抿起嘴角,对我露出克制的微笑,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不该出口的话。

每当这时,父亲会沉默地在一旁看着,而三伯也很懂得见好就收。

“老四,宏瑞是个聪明孩子,这样的孩子可能会多费心。”临走的时候,我偷偷听到三伯这样对父亲说,“劳烦你了。”

我觉得三伯才是个聪明到可怕的人,他不管是说话做事,都滴水不漏。同时,还能给人一种微妙的温暖关怀。但谁也无法离他太近。

接下来,他们讨论了父母养老的事情,三伯父说他有意把祖父祖母接到京城去,近日会和娘子商量此事,如果父亲和“四嫂”愿意搬回来住再好不过了。这也是三伯唯一一次正面提到母亲。父亲说他会想一想这些事。

回程的路上,父亲心情似乎比来时轻松了一些。我和他一起坐在马车前面,听着他喉咙呜呜隆隆的哼着歌谣。

“爹,”我心中的好奇超过了惴惴不安,“你是不是和三伯父关系不好?为什么他总是不回家来?”

因为对三伯的强烈好感,我不由自主地为对方说起话来。

很多年后我才意识到,父亲的一个巨大优点便是诚恳,他不会粉饰问题也不会用反问、指责去堵别人的嘴。即使我当时只是一个孩子,他也尽可能回答了我的疑问。

“小瑞,我和你三叔是血缘兄弟,你可以选择朋友,但没法选择手足。因为离得近,所以难免有竞争和磕碰,就像你和小宝会打架一样。”

他看看我幼稚的脸,可能觉得说多了也没用,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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